一

奶头崮在沂蒙山区蒙阴县的野店镇，样子嘛，就像一个女人尖尖的乳房，那山也就叫了奶头崮山，那上面的一点点黑乳头，也就叫了奶头崮了。
    女人们说：这山长得丑死了，埋怨这山，男人们嘬一下牙花子：妈妈的，这山可怎么长得来，都这么长，咱就不用说媳妇了。赶巧那个男人一大早起来没精神，人们就说：夜来（昨天）晚上你没是爬奶头崮来吗？
    沂蒙山里的男人都长了一张臭嘴。
    有一年就闹起了光棍。
    光棍就是土匪，但沂蒙山人却不管光棍叫土匪，把棍也不叫棍，而叫滚，光棍的心比土匪狠多了，不能叫他们土匪，叫土匪太好听了，便宜了光棍。他们这么说。
    一闹光棍，阖沂蒙山区数以万计的村庄全空了，人们都来到山上安营扎寨，在山崮上过开了类似结绳记事的日子，白天照样到山下的田里莳弄庄稼，夜里照样偷偷溜到庄子里取生活用的东西。山门上始终立着四面黄旗，只光棍一来，四面黄旗就会倒下去。这时，在田间挥着镰刀或操着锄头的人们便将手的中的农具一扔，没命地向崮上跑去。还有一种叫做关门旗的，它是黑的，它一立起，那里的山门就一下关了，在山野里做事的人，就会向没立起黑旗的那埝儿奔，只要有一个人没进崮寨子，那山门儿就要留下一个口，不到光棍来到崮下，不将半个身子塞进寨门，那寨门一般是不会关的。这时，寨里的人们这时都会这样说：
    俺的人，俺的人儿你怎么还不回来。
    在人们的眼中，那个没有回来的，就是在“作死”的人了。
    但话说回来，只要寨门前没有自己的山民，那光棍就是来到了崮下，一顿石头砸下去，也就不会成个人样子啦，也就成了被山石咬碎的一摊烂肉。
    这年夏天，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就来了一伙光棍，要说庄子里平时也有探子，对沂蒙山区几个大的光棍绺子的来去行踪，还是大体有个了解的。要说光棍说来就来，也确实出人意外。但是，这支光棍绺子，就是这样让人匪夷所思地突然来到了崮下。
    他们先习惯性地在庄子里转一圈，庄子里当然空无一人，如是光棍们就点上一袋烟，一边冲着黑黑的奶头崮喷一口烟雾，这样叹一口气说：
    奶奶的，唱空城计呢，比孔明还孔明呢。两条腿的，喘气儿的，除了树上的家雀子，就是天上飞的燕子了。弟兄们，你们说：咱要这会飞的有用吗？
    光棍们就一下七嘴八舌地：没个用，没个用。一不能给咱做饭吃，二不能给咱生娃子，三不能给咱洗脚捶背，陪咱睡觉打呼噜。
    又说：那咱就去找两条腿的？
    光棍们一齐说：找两条腿的，找两条腿的。
    光棍们矮着身子，借了庄稼地和树丛的遮挡悄悄向崮上爬去，但还是被拴在崮崖上的柴狗子发现了，柴狗子汪汪狂，一起狂吠起来，光棍们便一不做，二不休，嗷嗷叫着向崮门冲。
    光棍门冲到东门，东门就呀呀呀关了；光棍来到南门，南门也呀呀关了；光棍来到北门，北门也呀呀关了，——只有西门还敞开着。
    光棍一齐叫着向西门冲去，按道理西门也应该关了，但西门的黑旗却迟迟不肯立起来。盯住西门。这时忽然有一个人说。
    崮寨上人的人谁也不知道，这绺光棍并不是乱窜到这里的。这绺光棍已经派出过探子，琢磨奶头崮已经有些时日了，他们还有一套攻克奶头崮的行动方案。此时，他们的首领，这支绺子的光棍头了，就高高地立在奶头崮对面的另一座山尖上，这座山，人们叫它窝头顶，长得比奶头崮还高还大，但它就是一个窝头，它的上面并没有压上一块棋子，只是稀拉拉长了几株柏树。没有崮，就没有悬崖，所以村民们就没有在山上居守。这个光棍头子只有二十多岁，穿一件雪白的绸褂子，黑缎的灯笼裤子，戴一顶宽沿压边的青巾绅士帽，右手捏一只德国雪茄烟，左手拿一架望远镜。他身后的人手中拿一面方形黄色小旗。这时他说：
    西门有景，让弟兄们将另外三门守紧了，只守不攻。要有好戏看了。
    光棍们像一群蚂蚱顺着崮底向西门溜去。不大一会儿，西门下已经聚成了一个黑团子。
    崮寨西门的黄旗不得不倒下去。黄旗倒下去时，崮寨上顿时惹起了一片嚷嚷声：
    马爷，二姑娘呀——
    一个六十多岁，戴瓜皮青帽的老人这时就头望苍天，叹一口气：
    二妮子呀，你只能听天由命了。
    黑旗一下竖起来，寨门吱呀呀关合了。

二

寻景的光棍们散成一个扇面，向山下密密梳下来。
    奶头崮下面有一条大河，它的名字叫梓河，奶头崮下面有两个庄子，一个叫上东门，一个叫下东门，历史上，上东门属齐国，下东门属鲁国，梓河是两国的界河。
    这条属于齐鲁两国的界河，此时属于了一个从济南府省学回家的姑娘，她就是马家庄马老爷马士贵的二女儿马志新。
    马志新是一个人偷偷跑到崮下来洗衣服的。马志新在大明湖畔的女子学校读书，阔别家乡三年，上课时，常常走神儿，想念家乡柳暗花明的乡景，睡觉时，常常被做得梦笑醒。她经常梦见自己还像小时候一样，与已经出嫁的姐姐一起到梓河里洗衣服，她经常趁姐姐不注意，将清凉的水泼到姐姐的身上。这里，一株株大头垂柳，被一年一度的大水冲得东倒西歪，树下的草坪上长着一些叫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各色小花，河里有雪白的白鹭迈着长腿，怕冷似的轻一脚浅一脚一边走着，一边伸了长长的啄，在水花中叼着小鱼小吓。它们的影子倒过来，把河里云彩的影子睬得飘飘乎乎的，谁也没惊动它们，它们也会小题大做地在河滩上叽鸣一声，低了翅膀缓缓飞翔。
     马志新一边在石头上砸着一支皂夹，皂夹能把她的丝质裙子泡泡一样鼓起来。她一边揉搓着裙子，一边轻轻唱着一支山歌，白色的衣沫儿在她雪白的小腿边流动，像被她的歌声吸引，迟迟不愿离去。不知过了多少时间，白色的泡沫漂走了，她的腿边却露出一张张黑脸的影子和毛森森的黑腿。
    ——她奇怪地抬头望着围她站着的几十个男人，不知道他们从那里来，站在这里做什么，与自己有什么关系。

三

抓到一个雏。一群光棍围着一个虚弱无力的姑娘走进来。姑娘的脸上由于惊吓，没有一点血色，嘴唇显得有些青紫。这是庄子里唯一的一座大院，姑娘看到那把平时被爹爹的双手汗渍过的太师椅上，放着油亮的光，一个身着白衫青裤的青年人坐那里，他在轻轻地吸着一支雪茄烟，两只眼睛，放着亮光照射过来。
    你在那里上学？他问。姑娘并不回答。
    要么给我当压寨夫，要么让弟兄们把你破了，你选择吧。青年人一下站起来。
    望着青年人的背影，姑娘却一下向他跪了下来：
    只是还有一个条件，从今以后，你不要再来惊扰这一带的村子。
    还不快向夫人请安！青年关回过头，嘴角扯过一丝笑意。
    这一年是民国第二十九年农历六月初六，是公元一九二一年的七月三日，是传统风俗中祭山神的日子，崮寨上，庄主马士贵虔诚地将一柱臂腕粗的大香在香炉里点燃，双泪俱下，无声地将三个响头磕在石阶上，后面跪下了一片山民，敬山神的羊骨羊肉在一口十八仞大锅里沸腾出浓浓的香气；山下，一群光棍在划拳行令，姑娘被光棍们用抢来的红衣绿袄妆扮一新，在原来姑娘的闺房木格棂的窗上贴上了红双喜字。有一个光棍还吹开了百凤朝阳的曲子。
    三天后，山东济南明湖女子学校点名时少了一名女学生，她是爱国学社的领袖。

附：

这一支光棍队伍并没有名字，而是那些年间沂蒙山区最常见的光棍队伍中的一支，到现在人们说起那时的光棍时，还老说谁谁谁，有人说，这个年轻的光棍头了叫马宝，是一家大家人家的公子，因为落在了后娘的手里，被赶出家门，干脆落草为寇，有的说，他原本是济南一座学堂的学生，因为心爱的一个姑娘被官宦所占，干脆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。
    不过他一直对姑娘很好，果真从此不来沂蒙山区，后来被八路军一一五师所杀。至于那个姑娘，后来就无人知道了。还是在十年以前，人们曾经发现过有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在老庄主的坟前偷偷祭拜过，她一个人，然后偷偷哭一场后，静静地走了。
    估计她这个人现在也已经不在人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