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煎饼谣 秦承良
 

 

家乡有谜语云:“不食云烟食五谷,绞得五粮成面糊。炉内续得禾柴旺,火上铁面圆蒸腾。一勺一勺转圈抹,一叶一叶美味来。旧时补得天无缺,今来果得大肚腹。”不用费多少事,吃煎饼长大的山东大汉,自有谜底在心中。

在人类亦步亦趋的漫漫征程上,火的发现和利用,就好比是在一间房子里设置了一个屏风,它将人类漫长的历史隔成了里间和外间。自然,人类生吞活剥、茹毛饮血的懵懂时代就在里间,刀耕火种、人性地享受大自然的炙肉熟食,开创历史的崭新纪元,则就在外间了。外间的生活与现代血缘较近、一脉相承。自从将火的利用引入我们的餐饮生活,整个地球上,不管分布在哪里、是什么血统,人类的食品花样就老鼻子膨胀起来,那烹饪的方法也异彩纷呈,以一种特有的脉息显示出因人而异、因地有别的个性特色。你大鼻子的烤面包、比萨饼可以让全世界流下口水,肯德基、麦当劳可以轻松引领世界快餐新潮流,可哪里知晓,在我们中国有这么一小片地方,以我的家乡为核心辐射周边地区,即现在的鲁中、鲁南、苏北一带,人们的主食——那种叫做“煎饼”的东西,却也表现出了它的超凡脱俗,让人食之不忘。它朴素、平淡,彻头彻尾透出家乡人的实在,里里外外散发着五谷杂粮的芳香——那是家乡父老血汗的味道,是大地母亲赐予的甘食,是太阳寄存的光和热;它被叠得方方正正,就像乡亲们的做事,有板有眼,来不得半点马虎;它久置保质,始终如一,经得住时空考验,让人无论走到哪里,都会念念不忘。在古老中国,在这片深厚的黄土地上,别看用它的地方不是很多,可它的名声却像我们山东人的脾气性格一样,早已经红遍大江南北、边关内外了!

    煎饼养育了我的先人,也哺育了家乡人宽厚低调的性格。由粮食加工而来,却不失粮食的本份;加工工序直来直去,有火有铁就能搞定。偌大的的中国,偌大的黄种人群体,为什么独独就我们这块地依赖这种吃法?谁也说不清楚。虽然,煎饼的起源众说纷纭,可有一种说法却有趣。传说,诸葛亮辅佐刘备之初,兵单将寡,常被曹兵追杀。一次被围在沂河、湅河之间,锅灶尽失,而将士饥饿困乏,又不能造饭,诸葛亮便让伙夫将仅有的谷面和水为浆,然后将铜锣置于火上,用木棍将米浆摊平,煎出香喷喷的薄饼,将士食后士气大振,杀出重围。后来,当地人也学用此法做食。但铜锣昂贵,且易开裂,人们便以铁制成锣状的煎饼鏊子代之。从此,煎饼在沂蒙乃至山东大地上流传至今……这说法有一些意思,可毕竟难以让人信服,单说这煎饼当时是怎么样揭起来的就是一个有力的质疑。现代煎饼的创制年代虽然难以考证,但“煎饼”一词的使用可以追溯到很早以前。且不管此煎饼与彼煎饼如何不相似,但煎饼由我们家乡创制,且一直成为我们家乡的主粮是无疑的。清代小说家蒲松龄一篇《煎饼赋》将家乡煎饼的生产工艺、原料匹配、形状、颜色、香味等列举备致,蒲公真可谓吃煎饼长大不忘恩的典范!你想,读着蒲公的文字,“……圆于望月,大如铜铮,薄似剡溪之纸,色如黄鹤之翎,此煎饼之定制也。若易之以莜屑,则如秋练之辉腾;杂之以蜀黍,如西山日落返照而霞蒸……或拭鹅脂,或假豚膏,三五重叠,炙烤成焦,味松酥而爽口,香四散而远飘。”即使吃着山珍海味,也由不得你顽心不化、不因此垂涎三尺矣!更有那袁枚盛誉久有流传:“山东孔藩台家制薄饼,薄如蝉翼,大若茶盘,柔嫩绝伦……吃得孔方伯薄饼,而天下之薄饼可废。”呜呼!这寻常百姓的日常主食,到了文人眼里就是不同!不管文人如何描绘,我们家乡的煎饼是个甚东西,我是再清楚不过了。听老人们说,三年困难时期,人们饥不择食,地瓜秧子、高梁壳子、花生皮壳、谷糠都用来摊了煎饼,以度百年不遇的饥荒,那时的煎饼味道恐怕就没有这样美!我不知道老人们说的煎饼什么样,如何咽得下,可我从记事起就能清楚地记得,乡亲们平时吃的煎饼一般都是地瓜面的,颜色灰白色,吃着虽然有些甜香,也填得肚子,可毕竟原料低档、粗放,食后有人还反酸倒胃口。其时,能吃上一顿玉米面煎饼,那是过年才有的事情,若是想吃上小米煎饼,就应该是梦中偶有的情节,更不用说还想吃其他五谷杂粮、添衬果蔬的了!           

我们沂蒙山区属典型的丘陵地貌,无处不在的山场沟坎,河崖岭坡,都是适宜地瓜生长的沃土。记忆中,生产队分得最多的粮食就是地瓜了。地瓜分下来,一家人热火朝天地将一个个地瓜再切片晾晒,期间曾几度挑灯夜战、几度冒雨抢收自是不必细说,个中甘苦是路人皆知的。之后,在秋风中脱掉水分、散发着甜甜味道的白色瓜干就是人畜共有的口粮。物质匮乏的年代,就是与地瓜干煎饼相依为命的岁月。那个时候,家家都没有什么好吃的,只记得,即使过年炸点萝卜丸子,也不会让你放开肚皮吃个够。就着煎饼略尝几个,剩下的,娘总是用蓝子挂到房梁上等年后招待来客用。一日三餐,早晨、上午吃的是地瓜干煎饼,下午照样还是!要说有不同,无非就是早晨就着咸菜棒,下午,出工的大人都回来了,可能就有萝卜条、白菜丝、渣豆腐或者菠菜汤下饭了。那个年月,与庄稼人最好的朋友是地瓜干煎饼,称得上不离不弃,形影相伴。这一点,从丰收后的爹娘脸上的笑容里可以感受得到。可我却是“穷命生了个富身子”,每每拿起那种灰灰白白的地瓜面煎饼总是先捂到鼻子上嗅一会儿,妄图从中寻到别样的味道,然终觉徒劳,接着就照例皱起眉头。小馋虫若天生带来一般,总是不离左右,始终在心里徘徊,一旦碰着外来诱惑,就越发束缚不住。记得我记事的时候,村里来了拉练驻训的解放军,其中一个有线话务班就住在我家西堂屋里。一天值雨后黄昏,晚饭时分,几个叔叔每人领回来两个白面馒头,香香的味道随风飘来,魔爪一样伸进了我的心里,顿时,肚内如蛟龙搅海,馋虫蠢蠢欲动。于是,食欲全无的我烦躁地将吃了一半的地瓜面煎饼扔下,扭头离开饭桌——一家人进行中的晚餐已无法继续。爹娘看出原委,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,就撂下碗筷,拿起一摞煎饼就拽着我去了隔壁。平生从来不因为吃去求人的爹爹,这一天却第一次破了戒律。爹爹领着我走进西堂屋,嗫嚅地开了口:“您叔叔,要您个镆给孩子吃行吗?”几个叔叔争相将还未及吃的馒头递过来。爹爹说:“一个就够了!——小孩子吃不了!你们不够就吃我家的煎饼吧?”叔叔们接过爹爹手里一摞地瓜干煎饼,咬上一口,说:“大哥,这煎饼真香!”我已记不清当时爹爹要来的馒头是啥滋味,可叔叔们当时吃煎饼的表情和当时说的话还时不时萦绕在脑际,历久不忘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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